[塞赫]不灭
*文中一切相关设定均为胡编乱造。
像所有昏迷后醒转的人一样，赫默最先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惨白的日光灯晃得赫默有些睁不开眼，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赫默医生，您醒了？”床边的小菲林她认得，是医疗部的干员，负责重症监护室的看护。蓝汪汪的眼睛一向神采奕奕，此刻却满是担忧。
赫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喉咙里灼烧般的疼，干渴难耐。她这才发现自己还带着氧气面罩，一呼气便泛起一层白雾。
冰冷的点滴顺着输液管流进身体，身上夸张地贴着各种电极贴片，监护仪上的绿色数字跳个不停。对她来说倒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只不过她的角色从宣讲病情的医生变成了躺在床上的患者。
赫默快速做了一次自我评估。尽管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疼，但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记忆有些暧昧不清，昏迷前自己在做什么？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血液中的源石微粒格外躁动，流淌的异物感让她倍感不适，仿佛神智也顺着血管一点点流失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是了，源石。她想起来了。天灾来临，席卷大地的暴风吞噬了一切。
本该更早一些撤退的。也许这完全是一次不该发生的外勤，但她实在很想获取天灾前的源石数据，想要在该死的矿石病再夺走什么之前把源石研究透。这份执念终于变成了反噬，现在赫默躺在这里，再次在与源石的抗斗中败下了阵。
赫默的头很痛，风暴似乎仍然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在她脑海中肆虐。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潜藏在皮肤下的血管鼓动分明。
“检查结果如何？”赫默扯下氧气面罩，按着脑袋挣扎着坐起身来，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声音的嘶哑程度令她自己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赫默医生……”小菲林欲言又止，眼神游移，“您现在应该卧床静养。”
赫默见她态度，心下了然。果然还是经验尚浅，实在不懂得作为医疗人员如何控制表情，赫默在心里如此默默评价。她深吸一口气，胸腔生疼，“把检验报告给我吧。”
赫默自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检验报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咬破了下唇。血液源石结晶密度高达0.87u/L，远超现有所有存活患者的医疗记录，几乎达到矿石病末期水平；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暂时没有明显变动，但在这种密度水平下，恶化也只是迟早的事。
赫默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如果此前矿石病仅仅作为一个定时炸弹潜伏于赫默体内，那么现在赫默无疑清晰地听到了它开始倒数的声音。
华法琳医生匆匆忙忙闯了进来，白得像纸的脸上黑眼圈格外明显，本就赤红的眼中更是布满血丝。在赫默昏迷期间，医疗部的联合会议已经不眠不休地连续开了三天三夜，仍未讨论出合适的治疗方法。她一眼看见赫默手上拿着的医疗报告，顿时语塞，准备好的开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赫默倒是表现得比她更冷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描述其他人的经历。“根据临床表现，华法琳医生，我推测天灾的暴风中似乎含有大量的液化源石气体。我随身携带的记录仪里应该记录了相关数据，我建议……”
“赫默医生。”华法琳实在不忍再听赫默的强作镇定，她的目光落在赫默不自觉发颤的指尖，“我和s……我们，一定会找出合适的治疗方案的。……你别担心。”
房间里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和监控仪器的滴滴声。最后华法琳听见赫默用轻得像羽毛落地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们。
说实话，即使被宣告余日无多，赫默对此也没有什么实感。大脑似乎受到源石的影响，没办法正常地思考，思绪仿佛被抛上高高的云端，怎么也落不到实地上。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更不安一些，却又同时感到空虚和迷茫。
她看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将修长的指节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摊开的掌心中什么也没有。
那些她珍视却又离去的人们，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心情呢？
赫默再次醒来时听到门外隐约传来对话声。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见门外的景象，只能透过玻璃窗隐约瞧见说话的人影。
“你都在门口站了几个小时了，不进去看看赫默医生吗？这会儿她应该醒了。”
“不了。她……应该不想看见我。”
几乎在听见那个声音的同时，赫默紧紧地攥住了床单，插着留置针的手背因过度用力而发疼也浑然不觉。那声音里满是疲惫，赫默甚至能想象出说话人此时的表情，却又不愿去想象。
飘荡的思绪仿佛一下被拉回地面，心理防线在意识到自己仍有人可依靠的瞬间崩塌，巨大的不安如溃堤洪水般一口气涌上心头。赫默几乎要被这汹涌的情绪击溃了，按着心脏的位置大口喘着气，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她猛地抬头看向门口方向，门外人已经转身离去。她不愿承认，又迫切想要承认，此时的她真的很需要那个人。
在整个医疗部的努力下，赫默的生命体征勉强趋于稳定，血液源石结晶密度却怎么也无法降下去，体细胞源石融合率也缓慢却持续而稳定地上升。她仍然是极度危险的重症患者，只被允许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赫默本人似乎很快接受了这一现状，甚至提出希望以自己的血液为样本进行源石应用研究。全医疗部首屈一指的血液爱好者华法琳医生却坚决拒绝了这一提案，不由分说地将赫默赶回了病房。
赫默又何尝看不出华法琳眼中的忧心忡忡？她自己也是研究矿石病多年的医学博士，对自己的情况再了解不过。一切延续生命的尝试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宣告的钟声早在她被确诊矿石病那一天便已响起，如今不过是稍稍提早了进程。既然如此，与其做个被禁锢的笼中之鸟，倒不如用尽最后的时间为她投入一切的科研事业献身。
赫默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直到她在走廊遇到了在她病房门口徘徊不定的塞雷娅。
赫默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塞雷娅瘦了。原本宽松的制服显得更加空荡，连她自傲的角也黯淡无光。即使是在莱茵生命最忙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没有见塞雷娅如此憔悴过。她瞥见塞雷娅腰间仍然悬挂的褐色羽毛，保养得很好，光泽依旧，心中仿佛被尖刺扎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
塞雷娅似乎没想到会在门外遇到赫默。她表情迟疑，喉间微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赫默深吸一口气。“你来干什么？”
话出口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生硬冰冷。这不对。她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想告诉塞雷娅自己已经坦然接受命运，想告诉塞雷娅不必为她忧心，想告诉塞雷娅自己其实真的很想，很想见到她。
可实际说出的却全是言不由衷。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冒进而无谋的举动带来的自作自受，不必再来训斥我。”
赫默明知道塞雷娅不可能出于这种理由来见自己。也许是无聊的自尊心作祟，也许矿石病终于连她的情绪控制能力一并剥夺，也许只是在塞雷娅面前赫默终于可以肆意发泄。一连串的冷言冷语接连抛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全是攻击性的话语。
于是她看见塞雷娅低垂的橙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塞雷娅明明可以转身离去，或是出言反驳，却偏偏选择沉默地接受赫默的无名怒火。
赫默突然觉得很烦躁。她不想看到这样的塞雷娅，不想看到瓦伊凡眼中的隐忍与悲伤，更不想看到她眼中倒映的令人厌恶的弱小的自己。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不要用这种怜悯般的眼神看我。”赫默扭过头去，声音里是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颤抖。“塞雷娅主任一定不懂吧。矿石病患者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说出的话却和内心真正的想法天差地别。又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充满了自暴自弃的脆弱。
赫默觉得自己实在卑劣，利用着塞雷娅的包容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却还要为自己建立起虚伪的武装。
而塞雷娅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不是看着什么矿石病患者，也不是看着什么医疗干员，仅仅是看着名为赫默的存在。那双仿佛永远如冰川般澄澈而沉静的眼眸中此时只盛满了赫默一个人的影子，赫默纵有千言万语也难敌这一瞬的沉默对望。
赫默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她的一切伪装在塞雷娅面前溃不成军。塞雷娅总是能看穿小黎博利骄傲底下深藏的脆弱，然后予以无条件的包容。
赫默还想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被塞雷娅拥入怀中。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本该推开对方的双手颤抖着紧紧抓住了塞雷娅的衣襟。
塞雷娅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带着令人怀念的温度，仿佛从来没有变过。塞雷娅环紧了双臂，将娇小的黎博利牢牢护在自己的臂膀中。
一切故作坚强尽数崩塌，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赫默才发现她可以在独处时对自己的命运泰然处之，却无法面对塞雷娅的温柔而无动于衷。
她才发现她仍不甘愿，仍有留恋。
赫默最后因为嗜睡症发作而被带回了病房。
她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塞雷娅伏在她的耳边说了什么，却在听清楚之前意识堕入黑暗。
她又梦见天灾降临那一天。赫默看着幕天席地而来的风暴，心想，如果塞雷娅在，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但她又想，还好她不在。
赫默的嗜睡症开始日益严重。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梦境并不总是很安稳，更多的时候是破碎的片段和暴虐的轰鸣。只是每次醒来她都能看见床边摆放整齐的洗净的水果。
华法琳医生会定时来对赫默采血检测，她每次来访都比上一次脸色更糟糕一些。她的目光总是会在床边的水果上停留片刻，然后拿起一个毫不客气地咬下去。赫默倒是从来不问她研究进展，不了解反而更适合让自己仍存有一些微小的希冀，尽管赫默自己也觉得这种方式很蠢。
直到赫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难得地不再是暧昧不清的景象与意义不明的嘈杂低语，而是令人安心的熟悉场景——莱茵生命，赫默度过人生最为充实快乐的几年时光的地方。茂密的绿叶植物与衣物摩擦的声音，高跟鞋敲打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的声音，门禁系统认证通过的提示声，然后是那个人伴随着清甜香水味的早安问好声。
一切都尚未发生。一切都平稳得让人怀念。
志同道合的同伴，充满希望的事业，还有她愿意交付一生的爱人。仿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日复一日。
她梦见总在彻夜通宵后出现的糖奶比例恰到好处的热咖啡，梦见漫天璀璨银河与瓦伊凡尾巴上的十字星，梦见冬夜寒风里带着塞雷娅体温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赫默情愿永远陷在这个梦境之中不要醒来。
但她的梦魇终究还是如期而至。
承载着平稳日常的梦境裂成一块一块，塞雷娅的脸在碎片中逐渐消失不见。赫默想要喊叫却呼不出声，伸出手却怎么都无法触及，最后在泪水滑落脸颊的同时醒来。
没有失去，没有离别，却也什么都没有。
赫默事后得知她这一次又昏睡了三天三夜。而从悠长的梦境醒来后，她的病情莫名得到好转。血液源石结晶密度变得相当低下，甚至比事故发生前更低；体细胞源石融合率也得到稳定。
华法琳医生对此大呼祈祷真的有用奇迹终于发生了，并抽取了好些血液说是要进行研究。于是赫默就这样成为了医疗部的珍贵病例，被围着转了好几天，折腾得晕头转向，精疲力尽。
好些天后赫默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塞雷娅了。
起初赫默装作镇定如常，也许塞雷娅只是又一次远赴他国进行交涉。她不想表现得好像塞雷娅一不在她就心悬不定方寸大乱一样，尽管事实看来确实如此。
直到赫默发现似乎没有人知道塞雷娅去了哪里。曾经属于塞雷娅的房间空无一人，她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寻不到踪迹。
赫默自那场大梦醒转的第十七天，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去询问博士。博士的面容被衣物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沉默地看着赫默，似乎在斟酌话语。
又是她已看过无数次的欲言又止的眼神。赫默突然不想听到答案了，她害怕博士即将说出口的回答，怕听到那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赫默在博士开口之前逃离了现场。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久卧病床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赫默倚着墙大口大口喘气，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她能听见胸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发烫的血液流经她的五脏六腑，却像是流进了空洞之中。
赫默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塞雷娅的不辞而别，但她仍旧无法习惯。
事到如今，为什么？
赫默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猜想，但无论是哪个她都不愿接受。也许是矿石病的副作用，唯独面对塞雷娅，赫默无法做到冷静思考，浮躁的心跳声总是打乱她所有思绪。
塞雷娅这个人总是这样。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做出了决定，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自顾自地承担起一切，却丝毫不考虑被抛在原地的人作何感想。
而比钻石混蛋更可恶的，是自己无论多少次都仍然割舍不下。
华法琳埋头鼓捣各种血液样本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她抬头，见到一个脸色比卧床那段时间更难看的赫默。
“怎么了赫默医生，想来义务献血吗？”
来人没有理会华法琳的玩笑，直直地看着华法琳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问：“‘新的治疗方向’是什么？”
“从哪个干员那里听来的？”华法琳静静地端详赫默片刻，终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唉，我早就知道瞒不了你太久。我就猜到你差不多是时候发现了。”
“……塞雷娅她，到底做了什么？”赫默尽力保持语气冷静平稳。
血魔盯着自己的赤色眼瞳让赫默心里发毛。然后华法琳摇摇手上的血液样本，试管上的标签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赫默”以及昨天的日期：“看，这是瓦伊凡的血。很不可思议地和其他种族的匹配度很高，他们或许天生适合献血。”
赫默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你们……难道……”
华法琳耸肩摊手。“我真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比我更疯狂。你们莱茵生命的研究到底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你们疯了吗！”赫默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她难道不知道……”
“我警告过她，这种方法风险太大而且未必行之有效。”华法琳打断了她，用手揉着眉心，“做到这种地步最好情况下也仅仅可以控制病情，却无法根除矿石病，只会让矿石病患者又增加一个而已。”
“那！”
“但是赫默医生，”华法琳的声音里几乎没有温度，“你比我更了解塞雷娅。你知道她的回答是什么。”
赫默不说话了。她想起那位医疗干员说漏嘴提到的“塞雷娅女士与华法琳医生每天都争论到深夜”，以及那段时间两个人脸上掩饰不住的憔悴。她甚至能想象出塞雷娅是怎样固执地坚守己见，毕竟她已见过这样的塞雷娅太多次了。
华法琳的陈述仍在继续。“她已经考虑过一切利弊，权衡过所有得失，仍然选择孤注一掷地救你。整天把自然法则挂在嘴上的家伙最后竟然用了这么激进的方法，连我也没想到。”
“赫默，你身上现在流着的，是她的血。”
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的沉默后，赫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冷静得可怕：“那塞雷娅她，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华法琳回答，“她离开罗德岛，就是不想让你找到她。”
赫默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脸色比华法琳还要惨白。心口字面意义上的隐隐作痛，她下意识抚上胸口，指尖传来巨龙的心跳鼓动，踏实而沉稳。良久，赫默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已经是不容动摇的坚决。
你们莱茵生命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家伙吗？华法琳暗自腹诽。她已经猜到赫默打算做什么了，今天大概会是最后一次与她对话。华法琳不打算再去和有这种眼神的人争论什么，她已经知道会是无用功了，只是仍忍不住出言提醒。“没人知道血液置换疗法的后遗症是什么。她也可能已经……”
“我会找到她的。”赫默离开前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博士毫不意外地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赫默的辞职信。娟秀的字迹只留下了短短一句话，落款是奥利维亚。
博士轻轻抚过纸上仅有的那几个字，什么也没说，将辞呈小心地收好，与塞雷娅的辞职报告一同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